一
脑海有这么一幅场景:
小村初夏,淅沥沥通宵细雨。晨起,雨丝初歇,晓色晴明。山林浮动薄薄的天光,一幅虚澹的好意思景,远纵眺去,飘渺神奇,如梦如幻。邻家瓦屋厨房起飞炊烟,身穿蓝色卡其上衣玄色裤子的村东说念主怀抱大公鸡途经水田,禾苗半尺高了,水田庐反照着几朵白云。青蛙从田埂上跳下,噗通一声,击起荡漾,云在水里一漾一漾。前边瓦屋东说念主家稻床上白狗静静卧在那里,一中年庄稼汉扛着草锄光脚从地里归来。狗听见脚步声,猛然跃起,汪汪叫了两声,见是熟东说念主,才懒洋洋卧倒,谈论地甩了甩尾巴。庭前一棵高高的枣树,枝桠细碎,阳光滤过,几只麻雀站在门前晾衣杆上扒耳搔腮。野草青如碧丝,桑树低落绿枝。李白的诗景回生了。
二
树绕村落,水满陂塘;倚东风,豪兴踯躅。小园多少,收尽春光。
有桃花红,李斑白,菜花黄。
远远围墙,蒙胧茅堂;飏青旗,活水桥旁。只怕乘兴,步过东冈。
正莺儿啼,燕儿舞,蝶儿忙。
——秦不雅《行香子·树绕村落》
秦不雅词里情景,说的也像我童年工夫的山村,不见哀怨,辞章色调明显清丽,白描田园惬心,清丽有白梅初放的清雅风流,犹见其韵:
绿树环绕村落,春水溢满水池;东风徐徐吹过,胸藏豪兴收缩踯躅。不大的园子,藏纳无限春光。只见桃林正红,李花结义,油菜金黄。
远远一带围墙,隐晦几间草堂;春风扬起青旗,净水幽幽流过桥旁。偶生游兴,步碾儿过东面山冈。咫尺莺儿正啼,燕子翱游,蝴蝶仓猝。
秦不雅,字少游,高邮东说念主氏,早年泛泛乡野,晴耕雨读。
我十四岁前,常年在不地面域一日三餐。那工夫不知说念世外秀雅多彩,也不知说念那些快意恩怨。浒村瓜果蔬菜,雨雪潸潸,盛夏蜻蜓,隆冬霜色,给身心多数唐诗宋词元曲步地。很侥幸生活在那样氛围里,倘或拙作有些诗意,离不开浒村的润泽,纸页间的古典照进践诺。
其后,渐渐长大,乡村少年放牛、喂鸡、种地、兴田、上山、下河,内心并立极了,孤苦极了,每天巴望夕阳下山。暮色将至,忽得自若,但新一天向阳起飞,又日中必移叠加泼烦日子,逃离的念头像条毒蛇盘踞心头。其后,终于逃离了,一走近三十年。
已经那么想离开的场地,如今零散泛出驰念。梓乡是回不去的,明日黄花,当今连物也非了。皆说青山依旧,普通回乡,咫尺的山和旧日也略有些不同。好在还有一支笔,乘着墨水回溯,一趟回深化童年,深化山村,东游西逛,铺排出一个个笔墨。
城里的冬天来得晚一些,却也早已来了,我适意的雪依旧遥遥不见脚迹,我适意的霜依旧遥遥不见脚迹。神话浒村天天上冻,清早草地覆有厚厚一层寒霜。梓乡的霜色啊,不知什么工夫爬上了我的两鬓,体内更飘飞动扬下过好几场大雪。几十年后纪念繁难的过往,冉冉起飞的心意消融了一切圮绝了一切。
初夏晨露,晶莹渺小,如不堪衣,一触即破,然则它曾经精明着亮晶晶的辉煌。我悲悼,骸骨如此夫。我悲悼,东说念主无再少小。
昨日泛黄的活水隐身茫乎隐迹迷雾,多少旧事永存纪念。回不去了,东说念主回不去,情景也回不去。几十年笔墨活命,一言半语的梦,投影纸上,留住几缕“草长莺飞二月天,拂堤杨柳醉春烟”的山野清气。
生在浒村,长在浒村,前后十四年。而后,离乡别去,一只沟沟岔岔里的蝼蚁,怀抱大象的梦,怀抱狮虎豺豹的梦,末了也只是把我方活成了一只小鸟一棵小草。一只鸟一棵草,带着清早的露珠,带着正午的阳光,带着薄暮的天色……
三
韩少功先生的《山南水北》常读常新,这回重翻,书里说梓树本分,建房时工匠把一棵小梓树剁了,又在树根旁刀刑火刑。半年之后,树蔸无怨无悔,从焦土里抽枝发叶,活了过来,很快撑起一派绿荫。先贤对梓树思在怀,将木工名为梓匠,将梓乡名为桑梓……古东说念主还评话稿雕版印四肢排印。
梓树是梓乡常见的情景,春天倒不显眼,秋日,树叶开动泛黄,渐渐变作橙色,终末变幻成晚霞,染得田间地头村口红彤彤缭绕祥云。梓树泛红时,稻谷黄了,自有乡东说念主下田一镰刀一镰刀割倒,用戽桶脱粒,装入稻箩挑回归。选个晴晴天气,将新稻谷摊晒在竹编的蒲篮里。稻谷铺满,黄澄澄像揭了盖的蒸笼。木耙翻谷,划出一圈圈富足。麻雀成群俯冲下来,畏俱的站在蒲篮沿上簌簌啄个束缚,胆大些的径自扑到稻谷中,哆哆而食,等东说念主走近,它才惊飞上天。今时回忆里,那些声息与风声、雨声、捣衣声、下雪声、虫鸣蛙叫声、呼儿唤女声、来迎去送声、儿童嬉闹声交汇沿途,经常在脑海里撩拨着东说念主。
春茶初采时节,我又回了趟梓乡。邻东说念主窗台,瓷瓶、瓦罐、陶钵、旧盆养着本年的兰花,瓣叶晨露未晞。山民劈柴,斧刃起落间木屑纷飞,也有几分雪意。粗瓷大碗装满春韭之绿,炊烟一朵朵散作云纱。新笋破土无声,岁月更无声,昔时吊竹逃遁的顽童,竟成檐下捉笔东说念主。村路上,几个面生的顽童笑闹而过,一时认为那顽童是我,我等于那顽童。一时又认为世间哪有顽童,更无我,惟有咫尺的山乡四季。
纪念中的往昔真像一册厚厚的山水花鸟东说念主物册页,水雾烟岚天光草色最宜入墨,老牛走过柴门,春燕停落木窗,田园长得出瓜菜也长得出笔墨。偶尔合手笔如扶犁,一垄垄灵通地面,犁尖扬起红泥青草的土腥味,也带出东说念主世浮千里里淳朴的地气。混沌间,外祖母摇葵扇驱蚊的细响,混着竹林沙沙,化作字里行间的朗朗上口。
四
早年笔墨如绿茶味说念,鲜冽却欠甘醇;比年渐悟老茶之妙,苦涩中自多余韵。好茶如著作,朴素里有回甘,灼灼春华酿成累累秋果,果然可求而不行遇。艺之说念,远上寒山石径斜,从来可求不行遇。钻火得冰,却等不到诗词著作、文房四艺、吹拉弹唱。
客岁读到好书,逢东说念主说项。如今碰见了好书,却只独享,称心一己私心。也因为彼之砒霜,我之蜜糖,彼之蜜糖,我之砒霜。
许多著作,读来虽隔,但文气是好的。著作之要旨,文雅气为其一。孔子周游各国,困于匡地,前景渺茫,感触文王身后,文心在我,天若死灭文雅,那儿有我如此,天不朽文雅,匡东说念主又能若何。文雅代代流传,著作者门窗关得紧,几十年漏不出半点风声。不少东说念主曾一心文雅,可此一时,扫地去了,或宗派年久失修,风雨侵蚀,楼塌了。
著作者向来有师承,庄子笔下的鲲鹏飞出先秦,跃过魏晋,一齐来到苏东坡笔下。《赤壁赋》中那只飞鹤引东说念主防备,承天寺积水空明,流过历史的天外,化作崇祯五年十二月的西湖大雪。不少东说念主偏疼《后赤壁赋》,我可爱《前赤壁赋》,一次次吟哦,普通读到“驾一叶之扁舟,举匏樽以相属。寄蜉蝣于六合,渺沧海之一粟。哀吾生之旋即,羡长江之无限。挟飞仙以遨游,抱明月而长终。知不行乎骤得,托遗响于悲风。”不由生出无限伤感,又嗅觉出著作之好意思、生命之好意思。
大好意思烦懑。
荒芜当然之好意思,才是委果的大好意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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